《囚绿记》序言

《囚绿记》 序我羡慕两种人 一种赋有丰盛的想象,充沛的热情,敏锐的感觉,率真的天性他们往往是理想者,预言者,白昼梦者他们游息于美丽的幻境中,他们生活在理想之国里他们有无穷尽的明日和春天他们是幸福的 另一种具有冷静的思维,不移的理智,明察的分析,坚强的意志他们往往是实行者,工作者,实事求是的人他们垦辟自己的园地,他们的生活从不离开现实他们有无止境的乐趣和成就,他们是幸福的 前者是诗人的性格,后者是科学家的典型 前者是感情的师傅,后者是理智的主人 我羡慕这两种性格 反观我自己? 两者都不接近 我是感情的奴役,也是理智的仆隶 我没有达到感情和理智的谐和,却身受二者的冲突,我没有得到感情和理智的匡扶,而受着它们的轧轹(lì);我没有求得感情和理智的平衡,而得到这两者的轩轾(zhì,高低)我如同一个楔子,嵌在感情和理智的中间,受双方的挤压我欢喜幻想,我爱做梦,而我未失去动物的本能,我不能扮演糊涂,假作惺忪我爱松弛灵魂的约束,让它遨游空际,而我肉身生根在地上,足底觉触到地土的坚实我构设许多崇高的理想,却不能游说自己,使之信服,我描拟许多美丽的计划,仍不能劝诱自己,安排自己。
我和我自己为难我不愿自己任情,又不能使之冷静;我想学习聪明,结果是弄巧反拙我弃去我所喜悦的我所宝贵的,而保留住我所应当忘去的应当屏除的;我有时接受理智的劝告,有时又听从感情的怂恿;理智不能逼感情让步,感情不能使理智低头这矛盾和轇轕(jiáo gé 交错),把我苦了 啊!我是一个不幸的卖艺者当命运的意志命我双手擎住一端是理智一端是感情的沙袋担子,强我缘走窄小的生命的绳索,我是多么战兢啊!为了不使自己倾跌,我竭力保持两端的平衡在每次失去平衡的时候便移动脚步,取得一个新立足点,或则是每次移动脚步时,要重新求得一次平衡 就是在这时刻变换的将失未失的平衡中,在这矛盾和轇轕中,我听到我内心抱怨的声音有时我想把它记录下来,这心灵起伏的痕迹我用文字的彩衣给它穿扮起来,犹如人们用美丽的衣服装扮一个灵魂;而从衣服上面并不能窥见灵魂,我借重文采的衣裳来逃避穿透我的评判者的锐利的眼睛我永远是胆小的孩子,说出心事来总有几分羞怯 这集子就是我的一些吞吐的内心的呼声,都是一九三八年秋至一九四○年春季间写的在这时期内敢于把它编成集子问世,是基于对读者的宽容的信赖的 至今还不曾替自己的集子写序写这序的,是自白的意思,也是告罪的意思。
以后,不想写什么了 一九四○年六月二十五日。